蘋果。AI。扮國畫

蘋果、AI、國畫，看似風馬牛不相及，卻有助說明如何以攝影作品呈現「中式詩情畫意」。

過年之前，小弟撰寫拙文《上善若水，北區有園 ─ 中式畫意》，不知有心還是無意，標題只提畫意，略去詩情，結果就是講一半唔講一半。為求完整，本文補充另外一半。

日前到青衣某中學教授攝影班，早到，往青衣公園看看有沒有可拍之材。霧雨天，一派春意盎然，觸景生情，興之所至，就地取材，詩影一番。雖然園中景觀，並非像嶺南之風、九龍寨城公園那樣的內置中式園林，而手頭亦只有 24~120mm f/4 半天涯鏡，波波鏡畫意散景欠奉，冇重曝，冇搖鏡，其中一幅取材更納入高樓大厦；由進場至離場，時間短至不夠三十分鐘，然而相片之中不乏詩情畫意。詩情何在？畫意何來？

甚麼是詩情畫意？ 簡單答案：不盡不實。詩，意不窮盡；畫，景不真實。兩者根源相通，以抽象元素，為作品提供想像空間，至使更能傳情達意。

說國畫抽象，不少人會存疑，其實國畫確有抽象，只不過一般人不作深究，以至有所誤解；就像我們都知道毛筆字，卻不懂書法。

甚麼是抽象？並不高深，一隻馬加一隻馬是兩隻馬，一個橙加一個梨是兩個水果，略去陳述中具體的東西，只留 1+1=2，就是抽象。再多一例，畫紅蘋果。以寫實方式描繪，高光處亮白、陰影處暗紅，不同位置會有不同的反光，畫出來的蘋果，不會是整個的紅。然而幼稚園小朋友畫公仔，紅蘋果就紅，通個的紅，芒果就是黃，整個的黃。不觀察也不理光影，畫的不是物件，而是心中的概念，就是一種抽象。抽象就是如此淺白，小朋友都懂。

唔講講知，原來類似的不顧現實，隨心隨知隨意的着色方法，在國畫中早有名堂，稱為「隨類賦彩」。可有留意傳統國畫不畫光影？因此，國畫中形體的細節，例如花朵的花瓣，衣服上的縐褶，要用線條「描」出來，而不是像照片或油畫那樣，用明暗色彩「迫」出來。再簡單一點，水墨國畫，只有濃淡黑白，不也是抽象嗎？

色彩如是，形狀、質感也有其抽象套路。繪畫山石樹木，國畫就有一堆用來表現不同形態、紋理、質感的筆法，稱為皴(音詢)法。將繪畫物象的技巧系統化，也是一種抽象。

事實上，國畫自古已有追求神似的寫意畫法，發展至近代更不消說，乾脆開宗明義稱為抽象國畫；拿一幅放在眼前，不是內行，跟本分不出是國畫還是舶來貨。一般人以為，近代國畫受西方藝術影響才會如此，殊不知張大千拿手的撥墨撥彩，源遠流長，可追溯至唐代。

看過幾個關於國畫抽象的例子，回頭再看詩情畫意。先別鑽牛角尖，這裡的情與意，並無分別，無論是詩情還是畫意，本質都是表達意思、意境；詩用文字、畫用圖像，目的都是「寫意」。雖然有人認為寫意與抽象有別，但以小弟愚見，意，就是非具象的東西，因此寫意的抽象成份毋庸置疑，問題只在於怎樣抽，抽到甚麼程度。一般而言，圖像寫意多少仍認得出實物，不至於完全唔知畫乜。而更重要的，是國畫創作，從一開始就強調寫意，這一點，正是以相片扮國畫的關鍵。

小弟在前文《上善若水，北區有園 ─ 中式畫意》中提到的「意先形後」，其實是改編自國畫理論的「意在筆先」，意思是下筆作畫之前，先明確想表現的是甚麼「意」。舉例，描繪風、花、雪、月，一般人就是見乜畫乜，單純作出形狀與色彩的記錄。意在筆先又如何呢？風，要畫的不是風，而是輕，或者疾；花，嬌或秀；雪，冷或清；月，明或朗。

如此一來，無論在先後次序，以至創作目的，都與一般的拍攝有別。普遍的拍攝，是先受景物觸動，覺得靚或者有某種記錄價值，於是進行記錄。留意兩個重點：一、被動，被景物觸動；二、記錄，景物的視覺記錄。過程中可有着眼於「意」的表述？相信對大部份的拍友而言，答案是冇。

由於國畫強調意在筆先，加上當中存在的抽象元素，作畫與作文並無太大分別，只是用上不同的符號；作文用字用詞，而作畫就用符號化的紅蘋果、黃芒果、青山白雲、亭台樓閣、花鳥魚虫，以至早已系統化的乜皴物皴，去「書寫」心中要表達的「意」。黃永玉那些單格漫畫般的幽默小品，是很好的例子；與其說是為圖題字，不如說是為文配圖。還記得電影《唐伯虎點秋香》中的《春樹秋霜圖》嗎？星爺不用對景寫生，意在心中，出手成畫，話咁快就搞掂。

由此可見，以照片扮國畫，視覺觀感的模仿固然有用，但要扮得神似，意在快門先，才是箇中要訣。行文至此，輪到 AI 出場。

AI 像人，人也像 AI，知識與經驗，都是累積得來。當看見景物，觸動拍攝意欲，隨即思考的大概會是：怎樣拍？表達甚麼？如何表達？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「答案」，也就是拍出的照片。「答案」質素如何、層次高低、呈現風格，關乎作者擁有多少數據，甚麼數據、以至採用的算法。以照片扮國畫，能否扮得神似，極大程度取決於作者對國畫、詩詞，以至中華文化的認知與感受。

藝術表現，離不開作者的思維，而創作思維，也離不開文化底蘊；此乃千古不易的道理。

從溫柔婉約的霧雨詩情，到煩躁不安的城市節奏，相隔距離只是一道行人天橋。這景觀，即使配上裝裱畫框、題字印章，就是扮不出中式詩情畫意。可見照片的內容比裝飾更重要。意在快門先，拍攝當下，內心已卸下之前的詩情畫意，換上另一種心態，另一類觀點，拍出來的當然也不一樣。

 

幽谷仙鐘。依乎天理

 十八比六，當中可有玄機？

拍攝照片，小弟偏愛使用橫幅，這可能與多對電腦屏幕有關。然而日前於沙田坳十二笏拍攝吊鐘花，選出交差的二十四幅功課之中，直幅數量是十八，橫的卻只是六。到底是甚麼特殊因素，至使小弟一反常態，重直輕橫？

分享拍攝經驗，小弟經常都會提到自己的兩個特點：一、懶；二、隨機應變。告訴大家一個秘密，懶是假的(信不信由你，反正我不信)，習慣隨機應變倒是真的。然而當中的那個「機」字，除了按一般理解的時機、機會、機率之外，還有機制、玄機的意思。

所謂機制，表示小弟的應變，並非無中生有，破空而來，當中有既定的邏輯；至於玄機，則是指作出的應變，背後存在理論依據。

就攝影題材而言，可大可小，可縱可橫。先說大小。原則上，小，存在於大之中。舉例說，自然光攝影，既可影風景，亦可拍人物，又或者帶有人物的風景，然而三者都是自然光攝影的子集 (subset)，其涉及的範圍，必定比自然光攝影來得小。明乎此理，就不難得出以下結論：拍攝某特定題材的技術特徵，必然建基於所從屬的，較大範圍的題材之上。因此，要掌握拍攝某特定題材的技術特點，總離不開將較上層大範圍題材適用的技術細化、具體化。

再說縱橫。題材的劃分，可以循不同的方面進行。仍以自然光攝影為例，劃分方法既可是風景人物，亦可是晴天陰天、日間晚上，以至陸地、天空、水底。

就是如此，只要閣下熟悉多種攝影題材的技術特徵，當遇上某時某刻某條件要拍攝某對像時，就能於看似複雜的大小縱橫交集之中，找得到適當的技術配套。十八比六的玄機，正在於此。

拍攝當日，晴天但多雲、自然散射光，主要拍攝對像是位於山坡灌木叢中的吊鐘花。簡單幾項，便基本上為拍攝準備定了調；適用鏡頭、曝光策略，以至演繹取向等等，心中已有定數。剩下來，留待拍攝當下認真花上心思，需要隨機應變以確定取景構思的，離不開吊鐘花的形態、狀態，以及現場環境因素。而當天多用直幅，主要在於吊鐘花的型態。

吊鐘花名字中的「吊」，多少已確立了縱向視線引導的基礎。近看吊鐘花，朝下的吊鐘，以至很多人會忽略，但其實相當顯眼，吊鐘之上幾片反向朝天的花萼，整體形成相當明顯的、垂直的視線引導組合。別以為這花朵的組合，只佔整體成株的灌木一小部份，遠看的一叢吊鐘花朵，即使是生長於橫向延伸的枝幹，當中也隱藏着反覆上下的視線引導。所謂積少成多，這些看似鎖碎的垂直引導小組，累積的視覺效果往往相當顯著，不容小覷。大家不妨多留意一下網上的吊鐘照片，當中予人迫狹感覺的，不少都是因為畫面下方欠缺「唞氣位」。這正是只著眼於實在形體，忽略了視覺重心、視線引導的結果。

拍攝大自然景觀，順應自然，即使不是唯一方法，也是極其重要的心法；大景小品，同樣適用。箇中關鍵，在於對「自然」的判斷。若然對景觀中的「自然」，也就是潛藏於景觀中的規律，有所認識，有所理解，以至建立起個人的見解，那麼，拍攝起來，便不難做到像莊子在《庖丁解牛》中所說的「依乎天理，批大郤，導大窾」，好景好相，自然手到拿來。

 

加減乘除。港系花攝

一語中的！ 没料到最能表現港系花攝技藝精髓的一句，竟是由她道來。

她，是茱莉亞·羅拔絲。沒錯，就是電影《風月俏佳人》裡面那位 pretty woman，後來憑演出《伊人當自強》奪得奧斯卡女主角奬的著名演員 Julia Roberts。唔講唔知，原來「茱小姐」喜歡打麻雀。又沒錯，就是攻打四方城。在一次電視節目中，主持人向她請教打麻雀的遊戲重點，她即時給出既精警又精彩的回答：to create order out of chaos。

於混亂中建立秩序，是港系花攝技藝的精髓。過年前在相關拙文《練攝影，練影花 – 港系花攝》之中提到，港系花攝的最大特點，是「看似冇景，硬要拍出好景」。之所以能夠如此，建立秩序可說是重中之重。本文就以近日於城門河邊安景街公園，拍攝搶閘開花的兩株「洲府枝垂櫻」，作為亂中求序的一個案例與大家分享。先看以下用手機拍攝的三幅現場實景。

面對如此局面，教人不知從何入手。略懂攝影的，可能會想到運用攝影減法，只拍局部。可以嗎？冇話唔得，問題在於是否有更好的對策。

「洲府枝垂櫻」。花卉名字中的垂字，已經暗示了雜亂中暗藏的一種秩序。

應對雜亂，最普遍的建議就是攝影減法，小弟對此不以為然。減法無疑可以避免雜亂，令畫面簡潔，但同時要放棄內容。很多時，場景中存在的元素，對呈現美感、傳遞訊息，表達內容、營造意境，都有正面的作用。亦因如此，小弟拍攝花卉時，往往刻意納入主體以外的某些元素。換言之，不減反加。

花朵以外，枝葉形態更是喬木花卉美之所在，因其驟看雜亂避而不攝，是走寶。

適當地在畫面添加元素，能起到的作用可以是多方面的。就以常見的增添前景背景為例，就有助於均衡畫面、引導視線、遮掩瑕疵、表現深度等等。事實上，照片中的非視覺內容，諸如意境、氛圍、感覺，全部都是建基於視覺效果。因此，元素不怕多，只要添加有道，一舉數得絕不出奇；效果倍增，收乘法之效。

一個人無需排隊，也就談不上秩序。
擴大取景範圍，當中的秩序才能顯現出來。

上方虛化的枝幹，既均衡了畫面，也展示了深度，亦加強了意境。

加法，可以得出乘法效果，類以地，減法也可以透過除法達至。這裡說的除法，就是分組，也就是將景物組織整合；將雜亂無章的一堆元素，整理成為觀者可以接受、理解，以至欣賞的，相對簡單的幾個組合。建立秩序，就是整理組合的一個有效手段。以色彩為例，七彩雜陳，是亂；經過安排組合，可以美若彩虹。又以線條為例，縱橫交錯，是亂；倘若適當處理，橫線直線又可以變得井然有序。好一句「於混亂中建立秩序」，「茱小姐」不愧是美貎與智慧並重。

三五方向不一的幼枝，容易使人感覺凌亂。改變取景角度，使看起來結集成為一束，就是另一回事。

至此可能會有人提出疑問：建立秩序可以解決雜亂，但追求的是美，而不是秩序呀？

兄台有所不知，秩序，本身就是美的表現；不單如此，很大程度更是美的基礎。以萬花筒為例，之所以隨意轉出的圖案都令人覺得美，背後的魔法，正是因為無論怎樣轉，都能保持源於三塊鏡片反射而呈現出來的秩序。

合焦的幾朵花是主體。上方幾片綠葉、後面虛朦的花朵，以及下方的幼枝與掉了花瓣的花托，分別構成三組陪襯。經此整合，一主體，三陪襯，不同的位置安排也不覺凌亂。

若然認真思考，不難發現攝影是減法這論點頗有誤導之嫌。減法運用主要在於消除雜亂，將觀者的注意力限制於作者要表現的主題。至於豐富照片內容、加強感染力等方面，卻是一概欠奉。現時常見的花攝照片，佷多都只是無枝無葉的幾朵花花，說不定就是攝影減法被過份強調的結果。有時覺得，某些被過度簡化，過度吹噓的攝影理論，唔知好過知。可不是嗎？歳晚到街市買幾對大桔放在家中過年，也懂得選些有枝有葉好看的吧？

畫面的繁簡，納入元素的多寡，並非展示美感的關鍵。重要的是如何把元素組織、整理、呈現。

攝影不能只有減法，需要加、減、乘、除，四則兼用。四則之中，減法最易理解，亦最易濫用。加法運用，則要求對畫面元素所產生的效果作出判斷。加得其所，取得乘法之效，順理成章；加不其法，效果卻可以是因加得減。至於除法，也就是組織、建立秩序之法，應是當中難度較高，但卻是極其好使好用的方法。只有善於亂中求序，才可以應付複雜景觀，既可以減少創作限制，亦可以拍攝出內容豐富的作品。而要體驗箇中奧妙，要掌握箇中要領，港系花攝，可說是絕佳題材。